天皇李治对他自己的健康估计非常准确,太医秦鸣鹤们用尽办法,也无法再次挽留李治早已枯萎的身体。弘道元年,李治封禅嵩山的愿望并未实现,他在去嵩山的路上旧病复发,勉强回到东都洛阳后便一病不起。他驾崩前两子一女都环绕身边,他们看见父亲紧紧握着母亲的手,他一生都无法挣脱这只手,这只手紧箍了李治一生的爱情、良知、志向,但到此时,也许他仍心甘情愿。


这时宦官已将冠上簪导拆下,李成器轻轻喘了口气,眼前不再有物障目,顿觉天地开朗了许多。薛崇简恳求道:“表哥的这个帽子送给我吧,我玩过爹的帽子,都没有这许多珠子,你这个戴起来,一摇头肯定会当当响,和我的铃铛一样。”李成器心中好笑,心道,他们正是不许我摇头,才挂这许多珠子的。只对他道:“这个不是我的,今日戴过后,就要由爹爹的才人收起来。”


这时宦官已将冠上簪导拆下,李成器轻轻喘了口气,眼前不再有物障目,顿觉天地开朗了许多。薛崇简恳求道:“表哥的这个帽子送给我吧,我玩过爹的帽子,都没有这许多珠子,你这个戴起来,一摇头肯定会当当响,和我的铃铛一样。”李成器心中好笑,心道,他们正是不许我摇头,才挂这许多珠子的。只对他道:“这个不是我的,今日戴过后,就要由爹爹的才人收起来。”


李旦淡淡一笑,轻声道:“你多跟花奴亲近亲近,爹爹让他去,不是让他跟你学念书,是让你跟他学学怎么玩耍。”      

李成器和刘后都有些懵懂,李旦执起儿子的手道:“凤奴,我们家从来不缺会读书的太子,你的大伯,二伯,书都读得很好。”      

刘后听到这两个人,脸色瞬间白了,颤声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李旦只低低道:“大哥喜欢读礼记,二哥喜欢读汉书,他们不但读了,也读懂了,照着书中所说去做太子。”李成器的手心渐渐渗出汗水来,父亲原本绝口不提那两位伯父。      

李旦仰头望着幽蓝的天空,轻轻道:“三星在户,这几日,每晚对着三星,爹和你娘都在思念你。”李成器平生头一次听到温婉淡泊的父亲说出如此动情的话,鼻子一酸,唤道:“爹爹!”伏在李旦怀中哭了出来,李旦轻轻抚着他的肩膀道:“不要哭,离了这里就不要再哭了。听爹爹说,你可以喜欢一些别的东西,好比学学点香,学学画画,学学写诗,学学吹笛子弹琴。”他微笑起来:“学学你爹爹。”  


李成器被那句话骇在原地,浑身如套了千斤枷锁一般动弹不得。他是君,花奴是臣,他们不再是兄弟,不再是亲人,剥落了半年来朝朝暮暮的欢笑,剥落了从小到大一声声清脆的“表哥”,剥落了花奴对自己的依恋,姑夫对自己的庇护,他忽然被君臣两字高高举起,高得再触不到一点人间烟火,触不到一点亲人温暖,触不到花奴向他伸出的手臂。      

他也不知道花奴和他究竟谁更可怜一些,他们都被人按住了。      


宋守节又道:“臣还想奉劝殿下,不要对身边的人太好,近到您的兄弟姐妹,远到将来的臣子宦寺宫女妃嫔。”      

李成器讶然抬头,奇道:“这是为什么?先生教过孤如保赤子。”      

宋守节嘴角掠过一丝略带怅惘的微笑,耐心道:“那是对苍生百姓,对殿下看不到的人。像殿下,陛下这样的身份,若是表示出宠幸什么人,偏袒什么人,就会为他招致天下的嫉恨、谤言、阿谀、依附,这些都能杀人,所谓千夫所指,无疾而终,就是这个意思。”

 

李成器慢慢举步走到宋守节面前,无意识地踏坏了一地晶莹的琼瑶。宋守节的呼吸在眼前氲成一团团潮湿的白气,他眼中有惋惜,不知是惋惜自己,亦或是惋惜这片仅存的干净天地。他自嘲地微微一笑,身形有些艰难地向李成器跪倒叩拜,口称:“臣叩见殿下千岁。”旁边的内侍垂着眼低声道:“郎君,今早宋先生已经被罢官了。”      

李成器又向前走了两步,腰间是姑夫薛绍新送他的蹀躞七事,随着他的走动碰击出轻轻的叮叮声,这声音他本是从未听到过的,可是现在太安静了,他心中奇怪,为何别人也都像自己这般安静。      

宋守节在三日前就预料到了自己的落局。     


李旦勉强扯动僵硬的嘴角,点头道:“好。”谎言是庇护,谎言是慈悲,谎言是救赎。他想若有可能,连自己都想回到花奴这般无知无识的年纪,任由全天下人来欺骗自己。  


薛绍复又虚弱地躺下,低声道:“太后,要怎样处置我的孩子们?”上官婉儿取出帕子,轻柔地为他拭去脸上虚汗,道:“太后毕竟还是心疼太平的——只是,太后赐你杖责一百。”      

薛绍缓缓睁眼,嘴角竟有一丝淡笑:“就是今日?”他伸手在身边摸索着,上官婉儿问道:“你寻什么?”薛绍终于摸出一样物事,递给她道:“帮我把这个带给花奴,五日后就是他的生日,他每年都向我讨礼物。”      

上官婉儿借着幽光,看清那是一只草编的蚂蚱,也看清了薛绍的手指关节上布满青紫的肿痕,有几处被拶子磨破了,伤口还在溃烂。他用这双手,用狱中的稻草,编出一只小小的蚂蚱来。      

她怔怔望着那只手上擎的草蚂蚱,她不是吃惊那伤痕,在推事院中这已是最客气的对待了,跟火盆中那个脑箍相比,皮鞭和拶子在来俊臣看来,只算是搔了搔痒。她只觉在看到那只草蚂蚱的时候,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,被毫不留情的掐死。她从未失败地如此痛楚,这痛楚足以趋势她杀人。


来俊臣的绯袍再次出现在门外,狱吏打开门。薛绍已从方才的虚弱中积攒了些力气,坐起身倚着墙壁,淡淡道:“就在此处打吧,你的刑房太污秽了。”来俊臣望着上官婉儿的背影,等待这女人的暗示,上官婉儿凝望着薛绍的脸,现在她还有机会,但她对现实看得明白,薛绍是不违背自己内心的人,没了就是没了,勉强要回来亦非她所愿。她终于落定了决心,三郎,她在心里轻轻叫道。  


来俊臣笑道:“驸马可还满意吗?”薛绍望了一眼,又厌倦地闭上了眼。几个刑吏进牢,将薛绍挟持起来按在地上,分别用几根杖子压制住他肩膀与足踝,薛绍用尚算自由的双手抓住了身下的稻草,他感觉有些奇特,在死亡缓缓张开双翼的时候,如潮水般涌入心间的,竟不是恐惧与遗憾。倒是些琐碎细小的画图与声音,在他眼前欢快地跳跃不止。      

不知是哪一日,他先醒过来,看到太平的脸颊被瓷枕的镂空花纹印出了两朵梅花痕迹,他觉得有趣,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一下,太平在睡梦中微翘起丰润的嘴唇;花奴刚学会走路,他天生比旁的孩子胆子大,糯糯地喊着“爹爹”,张着两条肉乎乎的小膀子向他怀中扑来……

“嘭”得一声,是钝重木器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。臀腿上痛彻心扉,薛绍狠狠一咬唇,口中渗出淡淡的腥咸味,他执拗地要在翻江倒海的眩晕中争夺他的回忆:      

明媚的日光下,花奴捂着屁股,仰着小脸欢叫:“爹爹我要骑马!”      

花奴蹭在太平身上,满面幽怨地嘟囔:“以后不穿开裆裤了,挨打好痛!”      

东宫的院子里,花奴蹲在雪地里,努力向后扯着他的手:“爹爹不走!陪我和表哥堆雪人!”      

众人的嘲笑声中,花奴依旧怡然自得地摇头晃脑:“我长大了要当驸马!因为我爹爹最好看!”      

三四杖过去,上官婉儿望着那个杖下颤抖不止的身体,听到薛绍紊乱的呼吸声,十年来,她第一次有濒临疯狂的悔意,她咬牙支撑着一身襦裙,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扩散开来之前,走出了推事院。  


他长这么大,对于天人永隔还没有现实的认识。心下的痛楚朦胧又强烈,他望着庭院发呆,白云点缀天际,清风摇曳修竹,竹丛下一块块嶙峋的石头都不曾移了位置,天地间的一切都平静如旧,似乎一个画面就是地老天荒,为何那个温润如玉的人就会消失了呢?


薛崇简在心里数着更漏滴水的声音,五百八十一,五百八十二,滴答,滴答,那声音真像有人受了大委屈,却说不出来,断绝了渴望,只剩下哀思,就这么不疾不徐地哭啊哭,一直哭了好多年。因这哭声,让他小小的脑袋里钻了好多事,阿母生孩子时撕心裂肺的哭声,小妹妹微弱的哭声,好像随时要断气一样,听得他心惊胆战,乳娘和周围的姐姐们堵住嘴憋闷的哭声。他真奇怪,头一次发现,自己身边有这么多人在哭,也包括自己。


眼前是景象是一片盛世太平的歌舞升平,歌者唱着:“于昭明堂。明堂孔阳。圣皇宗祀。穆穆煌煌。上帝宴飨。五位时序……”殿上母慈子孝,君惠臣忠,殿下兄友弟恭,皇恩浩荡。可这些都和那块长了字的石头一样,是做出来哄骗天下人的,做戏的不信,听戏的也不信。他所看到的,是父子不相保,母子不相依;是身负天下望的贤者,都要向权力低头,说出违心的话;是万千黎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;是他们心里明明怀着恐惧与悲伤,却被要求在这里欢笑;是在他们被赐下鸩酒的前一刻,还要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,唱出赞歌来。


薛崇简倒也不在乎,一笑间猛得踊身跳下,他回身摸索了那马鞍片刻,又牵着那马回来,走到武攸暨面前笑道:“阿母不喜欢,我不要它了。你骑了他接阿母回家吧。”阳光洒在薛崇简明净得如化生童子一般的脸儿上,那张脸太过干净,连长长睫毛投下的阴影都看得清晰。他也不戴巾,这么叉腰站在路中间,当真是个不晓事的顽童模样。武攸暨倒生出一股怜惜之情来,他也不愿骑一匹不曾装饰的马迎婚,便又下来牵过自己的坐骑,还伸出手来摸摸薛崇简的脸。


李旦静静趺坐在蒲团上,室内并未点灯,只佛前的香炉从镂空的银罩中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,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上。他早就以为这一点冥香当尽,静静地等,静静地,等了这许久,等他的世界沉入纯粹的黑暗中去,那一点微光却仍是固执地闪动。便如一颗不死的人心,无论如何拼命压制,如何风欺雪压,总是断不了牵绊、思念、执着。这便是佛家所说的贪嗔痴恋恨,爱别离与求不得。   


李旦道:“你礼佛也有数年了,‘过去心不可得、现在心不可得、未来心不可得’,这三句怎么解?”豆卢妃道:“过去事瞥然已过,若追寻之,无有处所,了不可得;未来心妄有畅想,全然无法定夺,了不可得;现在心一刹那百念丛生,刹那不可住,刹那不可得。”李旦指着佛案下铺着的帷帐上所绣的一只凤鸟道:“你说,那是过去心,现在心,还是未来心?”豆卢妃心中一颤,这才想起,那帷帐还是当日刘妃所绣,因已用得数年,眼中见得惯了,倒忘了它的来处。她知李旦思念妻儿,心中酸痛,靠在李旦肩头哽咽流泪。李旦反是轻轻笑了出来:“才教导过我,你自己倒看不透?莫要哭了。”     


牛车踏着不疾不徐的步子,穿过一条条街巷。车中只李成器一人,他轻轻揭开垂帷向外眺望,竟惊奇地发现许多黎民百姓脸上也都带着厌烦苦恼之色。他猜度着他们的心事,那卖菜蔬的大概是厌恶着天气寒冷,耽误了生意;那提着几包药从药铺出来的少年,眉间颇有忧色,想是家中有亲人抱恙;那卖炭老翁的牛车,一只轮子滑入了沟渠,几次使力都拖不出,急得只是鞭打那老牛,那老牛发出委屈的哞哞声。原来这便是众生受苦的凡尘俗世,或苦饥寒,或悲生离,或憎死别,或怨爱不可得,或恨理不可伸,他又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?也许只有当死亡到来的那一刻,这苦楚才能真正解脱,想到母亲,他头一次觉得死并不如何可怖。      


李成器的上下牙关打着颤,在他模糊的意识里,他的双腿已经断了,他成了一棵细小的被踏断的草茎,原来人命如草芥就是这个意思。他这一身血肉,得自父母,归本溯源得自祖母与大帝,若祖母想要,便收回去吧。他数十载可笑的荣贵,用这一身骨血来报偿,到了十殿阎罗前,是不是可以坦荡地求一个来世与这龙楼凤阙两不相欠。  


他竟是淡淡一笑,轻轻摸摸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刀。上一次,他生命中至亲之人被送入了那个地方,那时的他太小,小到没有心智去探求真相,没有力气去推开了丽景门那扇锁住人心、希望与轮回的石门。他记不得是哪一天,他忽然之间明白了母亲、舅舅、舅母、表哥他们眉间笑意里的悲苦,那一缕笑容如利刃般刺透他的记忆,疼得他浑身颤抖。他在梦里看见母亲的手轻轻拂过,她腕底的龙涎香飘荡在他鼻下,她笑着说:“你爹爹去长安了 。”若是可以选择,他宁可留在梦中,宁可让时光停留在那句谎言之上,他便可以永远怀着希望等待。   


薛崇简不知为何,忽然想到也就是前几个月,自己和绥子还在射猎打球,赌酒角力,悠游山林之中,出入胡姬之肆,鲜衣怒马,盛气凌人。那时候,他们都安然地当着大孩子,永不会想到,突然间人生道路就会变得如此狭窄,除了拼死一搏,别无选择。他要回去救李成器,这只突厥的少年苍鹰,要飞到万里之外为汗位拼杀,也许他们都会输,会死,却不是坐以待毙的窝囊死法。


他用力一拍绥子的肩膀,笑道:“我等着听你继位的消息。”两人骤然紧紧相拥,薛崇简闻到绥子身上传来的,突厥人所特有的汗气、奶气、膻气、泥土的涩香气。尽管绥子自幼便在神都长大,汉人华贵的绫罗、清雅的焚香,都不曾让这气味消失。那种像是牛身上一样的气味,曾让绥子受了汉家勋贵少年许多嘲弄,也曾让薛崇简不愿离绥子太近,怕自己沾惹了他的味道。现在薛崇简对这味道肃然起敬,他想,他的朋友一定能够当上可汗。绥子的字写得不好,不会作诗,剑法不如汉人漂亮,吃饭的模样总是粗鲁,身上还有虱子,但是回到那片草原,跨上战马拿起弓箭,他就是勇士。这突厥少年不曾被汉家的富贵绮靡磨灭了本性,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种族,若能守住他最根本的信仰与忠诚,就不会消亡。


屋内因气息不畅,没敢生熏笼,柳芊芊觉得寒冷,也坐上床来,望着薛崇简笑道:“月出皎兮,劳心悄兮。若是那人在身旁,月亮无论阴晴圆缺都可爱,若是隔了千里,明月也只是别人的明月。”薛崇简往常与柳芊芊戏谑笑骂,极少这样安静说几句话,此时望着她托腮拨灯,颊上两片花钿被扑朔灯光闪得一明一灭,与白日里娇俏泼辣的神情迥异。心下一动,笑道:“姐姐,你就为了要那人在身旁,所以要舍了这一副家当,甘冒奇险来帮我?”

柳芊芊淡淡一笑道:“不怕你取笑,我看上了个秀才,想要嫁他。再不赶紧脱籍,等他明年考上了功名,只怕就嫁不成了。”薛崇简诧异道:“这却为何?”柳芊芊笑道:“现在他孤单飘零,阮囊羞涩,我舍了锦衣玉食跟他,就是恩情,他感念我一世;明日他折桂归来,衣朱服紫,我再和他好,就是攀附了。”薛崇简笑道:“你那么笃定他能显贵?”柳芊芊笑道:“我在风尘中阅人无数,虽无红拂巨眼,看人也有六七分准头。他是片昆山之玉,本朝仕宦之路又多,他即便中不了进士,混个明经科还是能的。”薛崇简蹙眉道:“他若真心待你,就该富贵贫贱不相离,早一年晚一年还有区别?”

柳芊芊一汪妙目凝望在薛崇简身上,道:“有的。我与他终究都是尘世中人,上天赐给我们最好的天时地利,只在眼下这一瞬。我若抓不住,到了明日,世事浮云,人心惟危,皆是瞬息万变,也许他不再爱我,我不再爱他,那时候翻思今日的面红心热辗转反侧,只会遗憾错失了良机。”她的手伸过去,握住薛崇简的手笑道:“花奴,你若是将来喜欢了什么人,可千万莫要错过,岁月其驰,青春难留,我们一辈子能动心的人,原不会有几个。”


柳芊芊送薛崇简上去,忽然拉住他道:“天寒霜重,饮一盅去。”薛崇简强笑道:“下次来喝你的喜酒吧。”柳芊芊拿出暖在开水里的酒,斟了一盅递给他笑道:“不急这一刻,我唱首歌给你下酒。”她去壁上取下琵琶,也不问薛崇简要不要听,便坐下抱在怀中。薛崇简知她素来如此,也不好拂拭她的好意,只得又转回身子,依在一张小座屏上,慢慢咂那杯热酒。      柳芊芊纤指轻拂琴弦,薛崇简一夜都在静谧中渡过,骤然被这敲冰震玉的声音打在心头,浑身不由自主就是一颤。柳芊芊向他凝眸一笑,唱道:“劝君酒莫辞,花落抛旧枝。只有北邙山下月,清光到死也相随。”


  • 劝君酒莫辞,
  • 花落抛旧枝。
  • 只有北邙山下月,
  • 清光到死也相随。           

这四句真是泪目了。


太平虽早知有这一刻,脸色仍是骤然一白,下意识站起身,向前迈了一步,却又迟疑着退了回来。她又要再一次,为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,去与母亲争夺,上一次她输了,代价是这七年中两千多个耿耿长夜。武攸暨、才子名士、医官面首可以抱紧她的身体,可是她的心里总有一条缝儿,平静又绵长的寂寞沙漏一样一点点漏下去。如同总是击打身体一个地方,即使力气不大,却依然能疼得抓狂。


女皇纤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案上一个鎏金香宝子,看着神色苍白却又平静无畏的李成器。她第一次发现,这个她向来被她视为懦弱的孙儿,眉宇间还是隐隐继承了太宗皇帝的形容。这神情他们李家人一脉相承,李弘手捧一缕白发求她赦免两位公主时,李贤面对着从东宫抄出来的数百副铠甲与她无声对峙时,就是这样绝望又无畏的平和。


他感到自己手心已被汗水全是汗水,浸得那被子也潮湿一片,极轻极轻地唤了声:“表哥。”他凝神谛听,李成器并未回答,窗外的细雨打在屋檐上,打在枯木上,打在廊下铁马悬铃上,滴答叮咚之声,与屋内更漏声相契合,如有人轻轻拨着生涩的琴弦。      

薛崇简以前曾问过,为什么人要在屋子里外都放这么吵闹的东西。李成器告诉他,隋炀帝曾临池观竹,后枯,炀帝每思其响,夜不能寐。便作薄玉龙数十枚,以缕线悬于檐外,夜中因风相击,听之与竹无异。

他后来渐渐地明白,极度的安静反倒使人觉得害怕,他们都是凡夫俗子,做不得无我无相的大空大静,心中总要填些东西,哪怕是悲苦思念。就如要在这夜中造些声响出来,才能让人知道一切平安,翻身能够放心酣睡。


他恍惚又记起,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,也曾在静夜中谛听着这更漏,还有身边这个人的呼吸。他回思那时候,也觉得生命从此是一片沉寂,不会再发出声响,可是这么多年,他们还是走了过来,也依旧有明月莲花,杨柳春雨会让人欢喜。虽然身子是这样疼痛,但只要他们还活着,就总有期盼、渴望、惊惧与欢喜。铁马随风叮咚,让人知道风在吹,树影在摇,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。就如风雨如晦,听着雨声,想着每一滴雨落,他就离自己又近一步。


李成器望着他正色道:“有一条炙羊腿,一壶酒,与花奴在廊下望月。”薛崇简撑不住,抱着李成器的手臂笑个不住。李成器亦笑起来,他知道自己丧中这样欢愉是不对的,可是他没有机会了。他们能共同怡悦的只剩今宵这一晚,他宁可让花奴多些欢乐,让花奴明日知道实情,能少一分怨恨。他异常感谢这月白风清的春夜,黑暗暂时包裹了光天化日下的所有悲哀,仅存的一片光明,照亮人间最美好的胜景。这是欺骗亦是恩慈,让人有一个瞬间一个角落,得以躲藏喘息。


李显臃肿的脸上浮起宽厚而温和的笑意,向李成器道:“凤奴,宅家恩典,将魏王的永清县主[1]许给重润,将梁王的方城县主许给你,将新都许给陈王[2]之子延晖,将仙蕙[3]许给魏王之子延基,将裹儿[4]许给梁王之子崇训……”他一口气报出五六桩婚姻,当事的少年少女们皆坐下席下,各自羞红了脸,旁的兄弟姐妹便都笑起来,轻轻的笑声如被风翻动的荷叶般涌过来。      其实跪伏在地的李成器,并未仔细听明白后边那一串串爵位与名字,许是他一路奔来,跑得太急了,现在跪在地上,只觉得浑身骨头酸得作痛,几乎要瘫软下去;许是那水中的凉意还沉淀在他的身体里,现在顺着血液慢慢释放出来,全都汇聚于心间。女皇见他伏地不动,笑道:“你是他们的长兄,倒比这些小的们还害臊。”身旁又传来几声轻笑,李成器只觉得茫然,他不知道旁人在笑些什么,他脑中闪过的是太平公主再婚之日泪流满面的脸,终于也轮到他们这一代,来做棋子了。  


李成器下意识地握住了右手,他的目光从父亲那边收回,又渐渐转回皇帝所坐的上席。见皇帝正微微含笑审视着他,皇帝一笑,眼角的皱纹便聚在一处,眼神中不复往常望向自己的冷光,倒是让李成器愣了一下。他的记忆中,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,亦觉得奇怪,原来皇帝已经这样老了。      

惊风飘白日,光景西驰流,这一年过得太容易,有花奴伴在身边,连冬夜夏日都变得让人欢喜,全然看不到一刻刻的光阴是如何随着铜漏淌入这似水流年中。宛如读一首太好的诗,一气读过但觉唇齿生香,却茫然不能记起词句来。他心下弥漫开淡淡的怅惘与追悔,他早该想到的,人生忽如寄,行乐亦如是,他们这半年的欢愉既是偷来,上天自有收回的一日。  


数年后,武灵兰在蒲州古旧的官衙内,隔着一盏昏暗摇曳的灯烛,望着对面那阴郁消沉的男人,无能为力地看着年复一年循环往复的悲哀,如同从黄泉中延伸出来的荆棘一般,将昔日意气风发少年的四肢百骸,一圈圈地攀附。他的面容、他的双眸都沉入一片她无法走进的阴影里。她只能默默退避一旁,凭着记忆去回想,那日墙头绿茵茵的薜荔丛上,朝颜正盛放出零星缤纷的花朵,明媚朝阳肆意地照耀着少年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,清风浮起他幞头的展角。竟是将她此前对墙头马上的绮丽幻想,她对公子王孙芳树下风流幻想,尽皆渲染成一片任何画师都无法再添加一笔的繁华,这繁华沉淀成为此生她抓不住又忘不掉的梦境。武灵兰想,原来自己的青春,在这一抬头间,就挥霍穷尽了。


他望着那辆牛车缓缓启动,向着西方驶去,御墙之下所植的杨柳在晨风中浮动长长的柳丝,柳叶被耀眼的阳光涂染成了金色,不断轻轻地在缁车的顶上拂过,似是要将车子挽住,却又一条条被牛车抛弃于身后。李成器忽然想起他们一起去渭桥的情形,那时候他们一起站在桥下看别人西出阳关,现在桥这边只剩下他一人了。

比喻绝妙    


太平和婉儿

太平轻轻一笑,她的笑容中颇多讥诮之意,也不知是对何事觉得可笑,她低声道:“花奴,阿母一生有四个兄长,有你爹爹,他们都对我甚好。但普天下的女子中,肯听我说话,也愿意对我说话的,只有婉儿一个人,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懂我。我在出嫁前,一月中倒有二十日是与她同榻而眠。我十四岁那年,为了避开突厥的和亲,你阿翁让我去寺中出了一次家,婉儿来陪我,我们偷着吃肉,给佛祖观音涂胭脂。晚间我们躺在床上听钟,有一次婉儿说,她一辈子都不嫁人,就陪着我。”

她说到此处的语气柔和,嘴角也抿起一抹略带甜意的微笑,似在回味少年时的趣事。薛崇简道:“儿子更不明白了。”太平过了一刻,叹了口气接着道:“很多人事会变,物事人非,并不一定是那个人死了。”她说到此处,肩舆堪堪停在了上官婉儿的宫苑门口。      

与别处的惊慌混乱不同,此处却是一片宁静,几名宫女所提的浆纱灯,在暗灰的晨曦中散着朦胧的光晕。太平与薛崇简进去,堂上灯烛仍未熄灭,数支红烛燃了一夜,堆积了厚厚的如玛瑙山一般蜡泪,残余的灯火在穿堂而过的晨风中摇曳欲灭。上官婉儿坐于堂上,她身着宫装,头上的高髻也梳得一丝不乱,许是坐的久了,她跪坐中柔软的腰肢微微倾侧,望着桌上一只煎茶的小铜炉出神,盈盈的火苗在她碧波一般的眸子里跳动。其时她已年过四十,且一直身形消瘦,全无时下美人的丰腴,不知为何,薛崇简仍是觉得她极美,且这美丽自他记事起就未曾改变过。无论天下是什么姓氏,上官婉儿都是这宫中最奇异的一抹风景。  


武铃兰这个人物写的挺好

武灵兰有些艳羡地望着这单纯的快乐,她想,若是她不曾生长王府,不曾遇见那墙头马上的少年,不曾读过书,那么今夜的她,也应当同这女孩子一样,因为一根丝线穿过针孔,而对来年充满祈望。逝者如斯,来者如斯,人生如水不可逆流,知晓的无法忘记,她这一生的快乐和痛苦都太极致了,生命中的光彩被她挥霍得干净,所以无法持久。


武灵兰拿起她的手叹道:“他心地最为纯良,只是这两年受的苦太多,将他的心都锁住了。妹妹好好待他,他一定也会真心回报,将来有一日我不在了,你就代我照顾他。”璎珞急道:“娘子这么年轻,怎么说这等言语!”武灵兰抬头望着天河中牛女双星,低低吟道:“欢逐今宵尽,愁随还路归,犹将素昔泪,更上去年机。若是能够长长久久,一年有一次欢愉也就够了……”她说到此处,忽然若有所思,摇了摇头。璎珞不解她话中含义,未敢接话,只是见武灵兰嘴角忽然抿起一抹温存的笑意,眼波温软如水,双颊也隐约带晕,她听见自己主母自言自语道:“……一生有一次,也够了。”          


武灵兰缓缓在他对面坐下,拈过一枚棋子点落,道:“下棋是两个人的事。”薛崇简跟她相处数年,却不知她也擅此道,低声道:“你没说过你会这个。”武灵兰只觉浑身骨头都作痛,呼吸也有些急促,再无力支撑什么,她微笑道:“我会什么,不会什么,喜欢吃什么,玩什么,穿什么颜色的裙子,贴什么样的花子,描什么样式的眉毛,你都知道吗?”   


“夫何秋夜之无情兮,皎皛悠悠而太长。圜户杳其幽邃兮,愁人披此严霜。见河汉之西落,闻鸿雁之南翔。山有桂兮桂有芳,心思君兮君不将。忧与忧兮相积,欢与欢兮两忘。风袅袅兮木纷纷,凋绿叶兮吹白云。寸步千里兮不相闻,思公子兮日将曛。林已暮兮鸟群飞,重门掩兮人径稀。万族皆有所托兮,蹇独淹留而不归。”      在她的歌声中,薛崇简终于抬头静静凝望他的妻子,这与她共过患难的女子,还是那春日里抱着虎头娇笑的县主吗?也曾无数次下决心,要好好待她,到如今却终于将曾经的誓言全都辜负。他太累了,没有力气再伪装出柔情蜜意来骗她,只是看到她额头闪亮的花子,心中的痛楚仍是那般熟悉。     


薛崇简徒劳地擦拭着武灵兰的泪水,他记得他们新婚后,因为吵嘴,她常常哭泣,自己总有办法哄得她开心。现在所有的谎言都被他用尽,他们都将自己最残破最深情的一面展现出来,赤裸相对,谎言失去了意义,所说的每一句话,便该用生命去兑现。他揽住武灵兰的手臂紧了紧道:“我不纳妾,我有妻子,我说过,我爱的人,我爱一辈子。”武灵兰摇头道:“我不是迫你……”薛崇简黯然道:“我没骗你。以前我总是惹得阿母伤心,现在我的亲人只剩下你了,我不想再惹你伤心……阿兰,你给我点时间,好么?”他低头轻轻吻着武灵兰额上的花子。   


武灵兰哭得说不出话,唯有紧紧地攀住他的手臂,他的胸膛。幽暗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屏风上,如同两条失水的鱼纠缠在一处。枯鱼过河泣,若是能够相濡以沫,她也是不悔的,只是这时间,又哪里由得她来做主。


他们将马匹栓在树上,步行经一座拱桥上河州,便沿梯登楼。武灵兰只上得两层,便觉得心慌气喘,薛崇简牵着她的手在前头引路,听她呼吸有异,转过头见她面上红的如施朱一般,道:“我抱你上去吧?”武灵兰强压住急促呼吸,一笑摇头,道:“这楼高得很,你抱不动的,我歇一歇就可以了。”      薛崇简正待说话,冥冥中却听见自己的笑声,如风一般灌进脑海:“多高多远,都是我背着你。”      

他用力闭上眼睛,武灵兰说的对,他不能再想了,就算是为了这个受尽苦难的女子,他也应该支撑起一身残皮碎骨,给她一点点指望。可是那些吉光片羽的往昔,如同春丛蝴蝶,秋空鸿雁,无处不在,令他禁不住当花断肠,攀树相思。他知道的他的相思是没有着落的,如同过了奈何桥却不肯喝孟婆汤的人,三生重来,所思所念都再寻不着。      


薛崇简这才知道鹳雀楼与母亲有如此渊源,他的眼神缓缓扫过楼上来往诸人,他们大都身着襕袍手摇折扇,摇头晃脑搜肠刮肚,寻些感慨兴亡的诗句题在壁上。原来他们感慨的兴亡,就有他亲历的故事。汉武帝曾于此地祭祀汾阴后土,北周宇文护曾于此指挥万军,母亲煊赫之时大约也不输他们,他们的事不过供骚人墨客叹息两声昔日的繁华鼎盛,今日的人去阁空。那么多鲜血淋漓的离别生死,在旁人眼中,也不过是几句谈资而已。   


他俯瞰楼下,此时正值仲秋汛期,河水上涨,波涛不住冲上州渚,似乎随时要将这座阁楼撼倒。千百年后,他所经历的快乐与寂寥,都将被这滚滚汾河水浪打风吹去,而他这一刻举目见日不见长安的思念,也终会化为一捧黄土。人力不能为的是兴亡,主宰兴亡的是光阴,光阴冷眼看了多少兴亡,依然不见丝毫怜悯,如楼下流水一般,无论他有多少西望长安的思念,依旧不止不息地向东流去。      


武灵兰的手臂动了动,想去帮他擦拭泪痕,却终究无力,只是笑道:“下辈子,你碰到额上有疤痕的女子,千万要躲开。”薛崇简将武灵兰抱入怀中,哽咽道:“我求你了,别走,我只剩下你了!”武灵兰淡笑道:“容我自私一回,咱们两人,终有一个要送另一个走,我没有力气看你走,就把这辛苦,留给你了。你说过,我是你的妻子,我死后,你一定要将我送回长安去,葬入你薛家祖坟。别哭,别哭啊,你哭了就不俊俏了。我看见你,在墙头上对我笑,朝颜开得五颜六色,那么好看……”她的声音逐渐底了下去,颊边的花子微微闪动金光,便如美人仍在微笑一般。     


他心中有菩提树,也有优昙花和明镜台,无论经历百千劫难,他们就在那里,不生不灭。武灵兰和李成器,爱他的和他爱的,皆是他的缠缚,因这缠缚方有生死的苦痛,离合,不舍,思念,痴想,怨悔,期望,若无苦痛,便亦无法知生之贵,爱之深,他此生已经沾染了这爱欲,他因心爱他们,也因色爱他们,这爱恋此生解脱不开,若真有来世,他亦不求解脱。这便是他的因缘,他的生死,他的缠缚。     


李宪很快被人潮挤得落后,他看见李琎拉着李瑁钻入一个圈子,跟着众多少年携手踏歌而行,他们的俊美很快吸引得少女围观,纷纷想他们投掷樱桃与花朵。那翩翩旋转的少年身影,让李宪有一刻眼花,他再揉揉眼睛,明白这春光与他心中的并不相同。      

他被遗弃在这繁华的红尘之外,也并未觉得寂寞。他知趣默默退至一株杨柳下,听见人群中传来赞颂这美人如玉、春光如画的歌声:      

“花际徘徊双蛱蝶,池边顾步两鸳鸯。倾国倾城汉武帝,为云为雨楚襄王。古来容光人所羡,况复今日遥相见。愿作轻罗著细腰,愿为明镜分娇面。与君相向转相亲,与君双栖共一身。愿作贞松千岁古,谁论芳槿一朝新。百年同谢西山日,千秋万古北邙尘。”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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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1. 1.  
  2. 2. 这四句真是泪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