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夜

初七有时候茫茫然地想,这并非是自恃过高,哪怕自己从未遇见沈夜……哪怕只是听闻这世间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,便如自己对沈夜这般,一定也会觉得珍贵,即便是素不相识,也一定愿他能被温柔相待,无论是来自于他所爱的那个人,还是这炎凉世态。 所以,他对沈夜的感情,必然是十分珍贵的,是他这贫瘠的生命里,最好最好的一样东西。就算沈夜不看重,他也紧紧抱着。


他想要护着烈山部,故而一生皓首穷经。 他想要护着下界黎氓,故而半世颠沛流离。 最后,他竟还想护着我,故而最后,不得善终…… 他想要的那么多…… 他自己,此时也却不过一丝残念,很快将消亡于天地之间。


等到很久以后,当谢衣早已死去,当沈夜也只剩下十分有限的最后时光,他听到谢衣之徒,那个曾被他憎恶和轻视的少年对他倔强地叫喊。 “也许你那一套才是对的……但我一定会拼命活下来!然后,我要改变这个世界给你看!” 沈夜听他这话,恍惚之间却仿佛看到谢衣的微笑。 无论世道如何流转…… 仍然,总会有,这样的人。 谢衣忽如流星的生命,颠沛流离的命运,一身卓绝的技艺……原来全是为了这个。 师尊…… 吾道不孤。


世界不会因为天真的梦想而改变,人也同样。 因为,谢衣也就是这样的人……无论沈夜是失望还是厌憎。 我想让大家过得更好。 我想让一切,都变得更好。 世界的真相也在他的脑中运转。那不是所谓天下熙熙为利来往,抑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谢衣不否认这些话也代表了一部分的真实。但…… 只汲汲营营于这些计较的人,怎么会去做出让这个世间更好一点的事情呢? 怎么会去为了一些美好得近乎不切实际的东西,比如正义,比如公道,比如,天下苍生…… 怎么会有人甘愿为了这些去牺牲自己一切,哪怕是死了,也不言悔? 然而,总有这样的人。 这样的人往往死得非常快。 无论前头有多少病木沉舟,被这世间生硬冰冷的铁律碾得粉碎,用血淋淋的生命任由怯懦者讥笑是有多么痴愚,多么无望和不值得—— 无论世道如何流转…… 仍然,总会有,这样的人。


沈夜拉着初七走过那条遍布歧路的错乱空间,他想着自己一直都是在欺负初七。 欺负他不记得过去,欺负他不懂得背叛,欺负他是那样……着了魔似的,失了心似的,一而再再而三地喜欢了自己,渐渐就成了理所应当…… 现在,这条路,也终于走到头了。


“可惜,人生于世,难免要辜负一些人……” 乐无异果然有点讶异于这句隐含阴霾的话语,竟然从完美无瑕的谢衣口中说出,差一点就心直口快地问出,怎么会? 然而,谢衣随即把话题岔开了,即使乐无异也终有一天也会知道,有时候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,也没有能够让所有人都幸福的完美结局。 难免要辜负一些人,难免会让一些人不幸…… 这就是现实,这也是无奈。 但此时,若说这些,却是交浅言深了。 更何况,少年温柔善良的心比沙漠中的宝石更加珍贵,他还那么年轻,心性更是个小孩子。在少年的面前,谢衣也会有一种自己虽然容颜无改,却真的已经是个老人了的自觉。他近乎慈爱地想着,多好的年纪,正是杨柳风前歌玉树,抱酒弹铗杏花阴的时候。 有着一股年轻人锐利的心气,仍相信着,只要凭着一己之力,至多豁出性命不要,终可改变世间种种疾苦。 这样的梦,没有必要醒那么早,能多做一刻也是好的,没有必要在那么早的时候就被迫着直面这些无奈。 若是可以,真希望这样的心,永不改变。 若是需要守护这颗心而付出代价,亦觉在所不惜。 因为只是看着他,就仿佛能发出光亮似的。 这样天然纯净的心念不被更改,便觉得仿佛能够继续相信一切事情也许都为时未晚。 仿佛能够继续相信,一切事情仍有着希望。 谢衣思及此处,感到一些熟悉的忧伤,然后他才反应过来,自己是为何而忧伤。他在乐无异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,继而在自己的心里想起了沈夜。 师尊当年看着我的时候,又是怎样的心情…… 他们之间,究竟谁令谁失望更深? 谁全心守护着心中无瑕的虚影,被反刺了一刀的时候,哪个更为疼痛? 沈夜斩断了谢衣向着希望努力的道路,令他背井离乡,不得不在下界流亡。 而谢衣,则转身带走了沈夜全心守护了十一年的希望,将他独自留在漫漫寒夜……


那夜月色极美。 在一段将会被永远珍藏的记忆中,能有一段这样的月光几乎可说是一场福泽。 “我没有这么高尚的愿望,”乐无异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说:“我希望……大家都能好好在一起。” 因为你是个好孩子啊,谢衣温柔地笑着说。 他心想,这百年无波无澜的日子,虽然令自己远避血雨腥风,但是相应的,世间美好单纯的小小心念,却也无缘走近到自己的视线之中。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。他看得到他砂色的眼眸中那片纯然的憧憬,以及他因心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。 谢衣摇摇头笑了,其实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。 世间偃师奉谢衣为圭臬,无数虚名之下,谢衣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。我也有私心,我也会怯懦,我也曾逃避……也许有一天,我也会令你失望。 就如同,我令师尊失望……和师尊令我失望一样……


只当是来日方长,不畏生离,忽而死别便迫在眉睫。 而自己,又还剩下多少时间,可以这样彻夜不眠地望着沈夜。


沈夜惶惶地想着,初七是他抢下来、偷下来的残梦,自己竟然就沉迷其中,得过且过地将这梦幻当做真实。

多歧路

他说,这个缚咒只要施咒人的灵脉断了自然就能解开。 他说,师尊之后再没有心魔的困扰,请尽心求取病症治愈之法。 他说,弟子忤逆,事若还留有一命,愿听凭师尊处置。 他说,若弟子……神血之灼和震怒之意轮番碾压着沈夜,致使心神一时动荡。他说什么……什么来世侍奉? 再然后,谢衣就走了。 沈夜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,发觉自己错得如此离谱。 他竟然曾以为自己再不会感到无力和恐惧,以为已经再没有可以失去的了。 甚至……还有那么一瞬间,以为天意待他尚有些许的怜悯。


他这样罪孽深重的人,是否也配得到些许美好? 谢衣的声音越来越轻,朦朦胧胧地有些难以分辨究竟在说些什么,然而那个嗓音总是悦耳的,温润柔和总是透着暖意。 他近乎是贪心地,放任自己一点点沉浸进去,闭上眼,哪怕短暂,是否能够稍歇。


在熟谙了的沉默中,谢衣意外地开口说话了:“前次下界,属下去了龙兵屿。” 沈夜挑了挑眉:“不过是准你去铲除矩木,倒是敢自作主张跑那里去?” “请大祭司责罚。”谢衣这么说着,到没几分认错的意思。 沈夜轻轻摇了摇头,气氛太过舒缓了,简直有了可以闲聊的错觉,他说:“也罢,那终归是你要去的地方,早些见了有准备也好。” 谢衣抬眼看他,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。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继续说道:“龙兵屿洞天之岛,远离中原,实是四季如春。属下去时正遇新一轮嫩芽抽枝,花骨卓然。只是前几天下过雨,打落了不少,而溪水见涨,漫过石桥寸许。” 神血灼烧之痛又是一轮肆虐,沈夜不动声色地忍下了,静静听他说着。 “那真是很好的地方,水源充沛,草木繁盛,土地肥沃适于耕种。只是族人尚不知稼穑之事,待到下界还需要向外人学习。”谢衣顾自带着笑意地讲了起来,然而语速低缓,声音又轻,简直像在诉说一个甜美的秘密,“岛上的神殿民宅都是按流月城的风格而建,只是石材就地而取,用的是那里有暗色绿纹的地岩,建成之后倒是比此处多了几分趣意……” “大祭司不去看一眼么。”谢衣突然停了下来,问他。 沈夜倒是笑了:“本座事务繁忙,你去就好了。” 看到那人略略暗下去的眼眸,沈夜不觉有了些罪恶感。 他想过要放他走。 谢衣尽管出生在流月,却天生属于那个有着草木繁盛,犬吠鸟鸣的世界。 然而每每想到只要等到自己死去,这个人就能重新追逐他的理想,再一次美好地纤尘不染……就忍不住放任自己再多留他一会儿。 他知道,自己是为着那一点私心,才将他留在身边的。 如何,谢衣——他从未有真的和他打过商量——结束这十几年,往后千万日夜,你自可随心而活。 谢衣的声音又响了起来,描述着下界每一细微的景色,山岳拢泽,百川归海,星穹移换,四时媾变。 沈夜记得这人说过若自己死去他也不会独活。然而他是不信的。简直胡闹,那样的话说说便罢。 明明将下界描绘得如此美好,连他这种人都要心生向往了,热爱生命到极致的大偃师谢衣,又如何能抗拒下界繁茂生机的诱惑。 痛楚不止不休地吞噬着神智,沈夜静静听着,不自觉开始有些晃神。 这样就很好了。他想。下界与他绝然无缘,并不是不遗憾,只是已经太贪心了。 他不期待救赎,更不指望被原谅。但若这最后的时日,有那个人在身边长久相伴……天意对他,简直就是仁慈的。

以吻

整个中庭上空接连旋转出数个大小不一的法阵,光华流溢,像倾塌了中天的星河。刀光剑影在其中时隐时现,纵横呼啸,宛若逶迤细浪,翻卷碰撞溅起千堆雪。 沈夜想这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得这么大了。 他想起他跟在自己后面一句一句背神农心法,背错一字被打了手心三天没说话。 在殿前教他召火法术,盯着他时做得像模像样,一转身就乱七八糟烧了衣襟。 一个千柱之阵他练习了两天就发动成功了,然而隔了数月再问,却连口诀都忘了一半。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么。 眼前的人招式流畅刀法迅捷,优美的身姿比当年祭祀之舞也没差多少,而威力却实在惊人。更难得的是,这一场师徒对决谢衣既没有迟疑也没有手软,进退攻守,每一招每一式都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。 ……这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。 沈夜一面小心抵挡一面毫不客气地进攻过去,脸上神色看不出是忧是喜。


也许是因为那个吻里带了血的气息,将原本纯白的愿望染上了鲜红的色泽,使得这誓言在后来漫长的一百二十余年光阴里,被天意和人心反复考验。 被分离中断,被思念描刻,被意志封藏,被重逢再次激发。 被不能扭转的命运抹去过。 被无法承载的记忆遗失过。 被生与死的力量碾压过。 然而却从来不曾真的被摧毁。 它像一片圆了又碎碎了复圆的月影,一道无法愈合不能消褪的伤痕,一把经过无数次淬炼终于铸成的兵刃,以一种倔强的姿势重叠在灵魂里,深入记忆无法剥离。而无论宿命的路途如何千回百转,它终将陪他抵达终点,哪怕已被时光磨砺得支离破碎,依旧铿锵有声,熠熠不灭。 以吻为誓,回护此一人一城。死生不渝。


那的的确确是一句誓言。 虽然在当时只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愿望。 天道循环,枯荣流转,也许一切都终将被时间的洪流淹没。 然而彼时彼刻,确有那样一件事曾经发生过。 在流月城大祭司寝殿的偏殿里,风雪初起未久,谢衣安静地坐在床榻上,沈夜在他对面。 谢衣想自己一时不慎不但将族民陷入危机,还连累师尊来收拾局面,而此时此刻师尊还要迁就自己隐瞒事实的过错,答应他不会轻易处死某条性命。 自己又有什么能够拿来回报他。 师尊的手在他脸侧,他们彼此注视着,那张脸眉目英挺轮廓俊秀,让人转不开视线。 他便怀着他的心愿吻了上去。


反身下床,拉过毯子重新将他盖好,放了床帐便离开了寝殿。 走过廊道时雪下得正大,天光黯淡,整座神殿都被皑皑白雪覆盖,视野里一团一团纷飞的乱絮。 他会陪自己一生。 沈夜一面想一面伸开手去,接住一片落下的雪花。 他望着手心里逐渐消融的洁净水光,心想,来日方长。


而谢衣却总是有些凉,从小时候抱着被子跑进他寝室赖着不走的那天起,他就常常担心以他那单薄的身子骨会耐不得寒冷和浊气侵蚀。 然而他却十分平安地长大了,就在他眼前。 从青翠嫩芽长成一棵颀长挺拔的树,立在他身侧,帮他一起撑住烈山部之上那片被囚禁的天空。


算是心意相通,但毕竟还隔着层师徒关系。 虽然他心里对这些伦理纲常不屑理会,谢衣也不在意,但是他的身份,谢衣的身份,对流月城来说都十分敏感,只要一个不小心便可能把这份美好连同拥有的一切都葬送掉。 好在他也并不要求那么许多。像现在这样每日相见,有正事说正事,正事说完就闲聊几句,偶尔有那么一点擦擦碰碰的亲密动作,夜半无眠时回想起来也会微笑。 五色石所余不多,神血至多支持百年。 一整个烈山部压在他肩上,不能推卸,又找不到出路。 也或许一觉睡下去便没有明朝?然而他却不能歇下来,哪怕是片刻喘息。 他便会在各种繁杂忙乱里,沉闷重压里,偶尔抬起头来去寻那双熟悉的眼睛。 常常一眼便能看见,然后那人便回以灿烂的笑颜。 他想他果然是天生光华,一语不发站在身边都觉得暖,那光芒几乎要照进他心底最深的阴霾里去。


谢衣小的时候,他像宠小曦那样宠着他,他有时会从谢衣身上看见从前的自己,虽然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像。他早知他对自己的依恋,也并没有想过要向他索取什么。他温柔对待他,予取予求,也许只是想要对自己的过往做些补偿。


他看着他唯一的弟子,看着他低垂的睫毛下透出悲悯的温柔,他想跟他说,这世间的残酷远比枉死两个人惨烈得多,而你承袭我的衣钵,走了和我一样的路,那么这一切迟早也要面对。 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停住。 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,并不希望谢衣会有一个如自己一般的二十二岁。 那样的人生转折得太猛烈,仿佛被命运生生掰断,前后难接,徒然留下一个形状吻合却再也拼不起来的缺口。

####无字天书:

那人曾经主宰着一座神裔之城,纵控着无数人的生生死死。权倾一方,无上荣光。 那人仪容举止也的确风华无双,衣袂动处,身影流转,背后暗藏多少仰望恋慕倾心的目光。 但那个人的命运如果从头至尾尽览,算来只怕比他还要沉重苦涩上许多。 而在那人一百多年的生命里,很长一段时日,甚至最暗无天日最苦痛难言的时间里,也只有初七。 那人拥有的许多,其实都是为了他人,都是源于责任,都将付诸牺牲。 他的私心,不过只有一个初七。那人不惜逆天改命,也要留下初七。 但前事盘根错节,早已在他们之间打成死结。那人拥有初七,却只能止步于不言不语。 那人心中的爱恋与怨憎,沉醉与心冷,只能交付于发肤骨骼的侵占交缠,最终在揽紧初七睡去前,化作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。


少年可以拉着初七恣意笑闹,可以拖着初七东奔西跑。 东市里买桂花糕,吃糖葫芦,西市里挑新衣衫,拣小玩意。 上元节游灯市看东风夜放花千树,端阳节观龙舟饮菖蒲酒美清尊共。赏春花,听夏蝉,共秋月,踏冬雪。 他可以切切地问出,你要护着我一世? 他能够直率地说着,我不许你离开我。 这是在那个人最贪婪的梦里,也不敢奢望的场景。 这是在那个人最放纵的时刻,也说不出口的话语。 算到底,究竟哪一世能称作更为幸运? 终究都是,有情皆苦,动心辄输。


但还是有一关键场景的详情,他并不知晓。 那便是从一百一十七年前的捐毒他作为谢衣垂死,到他作为初七醒来,这中间的寥寥数日,具体发生了什么。 他昏死之前,最后记得的,是沈夜冰冷愠怒的表情。 他醒来以后,最初看见的,是沈夜冷淡沉默的容颜。 他并不知道,在这两场冷漠之间,这张面孔曾怎么的失却镇定,怎样的失色失常。


前流月城大祭司沈夜,是一位素有威名之人,其为政以苛,治下从严。 流月城不同层阶的祭司们,均罕有人能得到沈夜夸奖。偶尔能从紫微尊上嘴里听闻一句淡淡的“不错”或是“很好”,抑或一句轻轻的“多谢”或者“有劳”,便已是值得向宗族同僚夸耀之事了。 但大家也都知晓,有一人是例外的。沈夜对他的嘉许从不吝啬而溢于言表,那人本也在族中深孚众望,沈夜的偏爱与欣赏虽衍生出少数人的指指点点,但却被更多人视作理所应当。 ——就之如日,望之如云,烈山部人心照不宣的,下一任大祭司。 那人并不知晓,他的师尊一直等着为他披上大祭司袍服,为他戴上大祭司冠冕的那天。沈夜等着说出一句。为师,引你为傲。 然而天意难测,阴晴难料。后来诸事尽数失序,旧梦无处打捞。他的名字成了无人敢提的禁忌;而他自己,也成了高天孤月投射之下,那几不可察的淡淡暗影。 沈夜不再夸奖他,却也不否定他,沈夜对他收敛起所有评价,收敛了任何一星半点会泄露他心思的言辞。但沈夜却仍在让华月第一次见到初七时,忍不住用了一个词语为喻。 他称他作,无双利器。 无双,天下无双。独一无二,无以伦比。 千重万重的不甘与恨意,也终究掩不住那浓浓的心绪,也许失落却不曾疑惑过。 ——无论你是何种面貌,你,从来都是我的骄傲。


手掌的温度安稳清晰地传来,如此让人贪恋。 但是真的,可以吗? 他在沈夜无从选择的少年岁月时出现在他面前,从此在他生命里顺理成章占据了举足轻重的位置。 他这朝不保夕的身体……居然成为了沈夜执着的意义。 那他与当年日暮西山而不由分说困住他的流月城,又有何分别。


沈夜便是倾其所有作为赌注,赌了那一线萤火之望。 初七全神贯注地注视了他一百年。他比谁都知道他的艰难牺牲,比谁都知道他的决绝残忍。他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最深的黑暗,去换取族人的未来的光明。 在见证与陪伴了沈夜那样的人生之后,初七也比谁都希望,他能自由。 天地浩荡,山川苍茫,还有如此多明媚丰盛的风光,沈夜未曾眺望欣赏。 烟花三月的江南,飞雪八月的塞外,随风入夜的巴蜀春雨,天晴深巷的旧都杏花。 他曾想把这些尽数捧于沈夜的眼前,可什么能比得过沈夜自己身临其境去亲自品尝?


其实初七一直都有所不解,那般性格的瞳,到底是如何培养,才会养出这般性格的十二来的。 但只是他自己不知而已,百余年前的流月城中,也有类似的私语和疑惑流传。特别是在沈夜日益铁血和严苛的治理下,越发的有人不解:那般冷若孤月的紫微尊上,究竟是怎么培养出了那样煦如朝阳的破军祭司。 ——其实不过是,越是深陷黑暗与寒冷之人,越是珍视光明和温暖的难能可贵。


“哦哦,还有一位高阶祭司被沉冤昭雪,是唯一一位被平反的高阶祭司,据说也是紫微尊上最后的授意。” ——前任破军祭司谢衣,敏于偃术,深有胆魄,素怀悲悯,不与其师沆瀣一气,反受其迫害多年,故撤其惩处,其同姓宗族一并无罪,其人追复原职,配享宗庙。 千秋万代,受烈山部人追思。 十二本是出于同僚之间的互通有无,对初七讲了这些事。 他却没有想到,听到最后一句的初七脸色如受重创。 “初七初七,你,你还好吧?”十二走近几步,“是不是你身上的蛊虫太久没有更替了,我可以帮你瞧瞧……” 初七退后一步,避开十二的手掌,摆摆手:“我不打紧。” 沈夜最后的安排,像一副拼图中一直缺失的最至关紧要的一块,让初七层层叠叠的记忆中不解之事豁然开朗。 流月城临近末日之际,为何沈夜屡屡遣他下界;在广州时,沈夜为何非要当着乐无异等人道明他是谢衣的身份;道破之后,沈夜为何又非要补充说除自己之外,世间再无人知晓此事始末,甚至连初七自己也被蒙在鼓中…… 百年之中,那个人对他明明连一个笑容都吝于给予,但沈夜在大厦将崩之际,不给自己留后路,却还在为他筹谋。想还他清白。想放他自由。 初七用手捂住胸口,那里贴身放着几根沈夜的白发,此时似有千钧之重,压在心脏的位置使他难于呼吸。一直克制压抑的思念,似潮水来势汹汹席卷呼啸,挥之不去,避无可避。 他的主人,他的师尊,他的阿夜。曾溺爱他如掌中明珠,后来似冷淡他如骨鲠在喉,这一次,又珍视他如稀世之宝。不管是守口如瓶的沈夜,还是直率热烈的沈夜,他的每一个样子,都让他无比想念。


月冷千山

这世间很是公平,有所得就有所失。 任何一件事情,都会有相应的代价。 ——沈夜 1、一滴雨(1) 每到雨天,沈夜就会想:天空中的一滴雨水,坠入沟渠、历经蒸发、回到云层。 当它再度以一滴雨的姿态出现,它与最初那滴有什么不同?


十二以为这是他所接触的第一个“下界”。他已经忘记了,整整有一百年,他都与瞳一起,生活在一座暗无天日的古寺里。他四处走动着,贪婪地看着,因为他记得,瞳要他去看广袤的山河。   瞳给了他世界上最明亮的双眼,而这双来自妖兽的眼睛使他在观测龙兵屿的现状时,也有余裕注意到,天上那座雪白的城池,正在崩溃瓦解。   瞳大人此刻大概已经飞灰湮灭了。   十二一想到这点心就有些抽痛。周围是人们此起彼伏的哭泣声,喜悦中掺着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他想也许就是瞳大人提到过的“新生之喜”。   天上的那座城池,烈山部人却是再也回不去了。   继而他又想起瞳也曾说:一样事物的新生,总伴随着另一样事物的毁灭。   然而,瞳却没有告诉他:新生的意义是什么。


于是在最后,十二用他那双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,看到一只灰色的偃甲鸟,趁着伏羲结界崩溃之际,飞入城中。

人生一世谢天长

沈夜走回自己的屋室,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阴暗的墙角,仿佛有一个浅笑盈盈的绰约身影一闪而过,沈夜不禁停住脚步,等他再凝神细视时,却发现那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在无所不至的阴影当中,徒留一个躯壳苟活于世。 沈夜平静地移开目光,重新迈开脚步。 刹那的失落能换得他片刻的如影相随,倒也不错。

文章目录
  1. 1. 终夜
  2. 2. 多歧路
  3. 3. 以吻
  4. 4. 月冷千山
  5. 5. 人生一世谢天长